《她们》,阎连科著,河南文艺出版社,年6月出版,定价:46.80元
有几年,“国学”热得不行的那几年。
我时常在饭桌上,会和朋友们反复说起一个段子——
我老家最后几个读古书的老先生中,有一个从私塾毕业考上民国年间的师范学校,后来一生都在从事中小学的老师,他培养出了我们村第一个考上武汉华中工学院本科生的儿子,退休后仍有古风,留着白胡子,拄着光亮的拐杖,在乡间的田野上训话与咳嗽回声阵阵,有一天他走过小溪到了他小儿子家,对着儿媳妇开始训话:“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啊,不要老是打牌,要讲三从四德!”结果我那位族婶沉默了十秒钟,对着公公迷茫地发问:“公公,得得得,我嫁过来的时候那么穷,我究竟得了你们家什么东西啊?”
老先生顿然无语以对,一口老痰,半天咳不出来。而我婶娘的这句金句,也就成为我们当地流行一时的笑话。
在我读完阎连科最新散文集《她们》之后,这故事又像一个幽灵似的,盘旋在我脑海之中。不仅是这个带着黑色幽默的故事,还有少年时代带着我一起插秧、搞双抢、看电影、看傩戏、去观音寺烧香的她们,我看着她们上吊自杀,我看着她们在油菜花开的时候变成疯子,口吐白沫通灵的神婆,与半夜喜欢吹笛子弹二胡的叔叔私奔的本家姐姐……
她们,向我奔涌而来。
每一场相亲中的逃离,都是在匮乏时代对选择自由的一次渴望
在很多书评中,都会提及《她们》的第一章里,阎连科带着儿子回到老家,偶遇当年的相亲对象,情急之下,躲进了男厕所的故事。这个故事被人解读为“凤凰男的内疚”,因为这位与他相亲的女性,是众多相亲对象中,接触最深的一位。
但这最深的接触,究竟有多少呢?
1.媒人医生带着姑娘去了男生家里。
2.女生给男方家里打扫了一下卫生,一起吃了个饭。
3.男方母亲给女生家人元见面的礼金。
4.念过小学二年级的姑娘给男方写了几封夹杂着拼音的信,并寄了一张照片。
5.在部队成为作家的男方,给女孩也写了几封信,但可想而知,涉及家长里短,无关风月爱情。
6.男方听到部队老部长以身说法的案例,如果女方要因为婚姻问题来部队闹,对提干影响很大,所以正处于提干关头的阎连科懦弱地鼓起了勇气,给女方写了一封长信,决定中止这段婚约。
幸亏这位姑娘“识大体”,没有去部队去闹,使得阎连科能够顺利提干,日后成为一名著名作家。
虽然有“军官+才子”的标签加持,但因为是农村出身,阎连科本人的相亲之旅,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屡相屡败。失败的主要原因是身份的认同,是条件。但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,那个时代的相亲对象,没有相互了解的程序,通常都是“一面定终身”,条件匹配好之后,婚姻的幸福或者不幸,完全靠老天爷的命运恩赐。比如,阎连科的母亲替大伯的大儿子相中了一个叫“莲”的姑娘,大伯虽然修建了新房,但没家具,大家伙就东拼西凑一整套来“骗婚”,也就一天的功夫,虽然“莲”知道这些家具都是借来的,但她竟然也爽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,事后“莲”才吐露真言,在她的娘家,相亲的人家也是这么干的!
“莲嫂子”的相亲,已经算是很美满的了。而这优先“社会婚姻因素”的速成婚配模式,之后又有多少的不幸的家庭故事,似乎并不是“媒人”与书写者所关心的话题了。
时至今日,北京、上海的很多脱口秀节目中,对相亲的自黑与嘲笑,已经是一个经典的桥段。每个脱口秀演员有属于自己的版本。在他们看来,也许相亲意味着自己“爱情能力”的退化,不配成为一个都市的弄潮儿。
与此平行的是,越来越多身材外貌美好家境殷实的年轻人,也带着父母与亲友团来到了各种电视台,参加各种相亲综艺节目。
明面上看,似乎婚恋模式已经经过一轮的循环,又回到了最初的形态,像阎连科那一代人,奋斗了几十年,自己逃离了农村,争取到了自由婚恋的权利,却要重新带着子女参加相亲节目。历史好像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?
但仔细想想,两代人相亲模式的背后,存在着巨大的差异。
阎连科所经历的那个时代,是一个双重匮乏的时代,青年男女们与家庭普遍的物质匮乏,基本的家具都没有,遑论其他条件!之所以相亲对象之间的熟悉和了解,对彼此兴趣的认同这个环节基本被忽略了,最大的原因是,青年男女们本身教育水平低,缺乏精神生活的基础与习惯,这些需求就被忽略与抹杀了。虽然并不是说文化程度低就没有生活情趣,但这是明显正相关的(比如,阎连科写到小姑的时候,小姑勇敢地与小姑父私奔了,小姑父家在深山,但他本人有才艺有文化,对阎连科说过一句广阔的话:“社会主义苏联有很多人叫连科哪”!)。而今天《非诚勿扰》时代的相亲,首先是一场综艺秀,是青年男女们展示自己魅力的一场表演,然后就是丰富的选择权。
在一个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时代,阎连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,决心从“相亲模式”的婚恋关系中逃离,通过逃离告别匮乏,告别要拉斤煤炭走几十里路的物质匮乏,告别两人难以沟通,写信还需要借助拼音进行交流的精神匮乏。通过逃离告别没有选择的自由。逃离故土和逃离故土相亲的姑娘,本质上是逃离这种匮乏与没有选择自由的痛苦。正视这个现实的写作,才有可能是可信的。
这种逃离,也是他与“她们”一个的起点。而逃离之后的回归,带着他生命经验、见识的回顾与审视,则是阎连科书写《她们》的独特的视角。
每一个张扬的“她们”,都有一个拒绝被遗忘的生命本能
与阎连科以前充满张力的作品大多不同,《她们》写得有点温柔敦厚。
但往往在平淡的叙事之中,阎连科小说家那种猎鹰一般的目光,就不经意流露出来了,与此同时流露出来的,还有那些女性“锥处囊中”的个性——
比如“一天到晚吵得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装不下她的声音和道理”的大嫂。在三叔和三婶为了宅基地与阎连科父母兄弟相争,甚至说要拿着铁锹砍人的时候,大嫂从县城回来说:她刚刚嫁到阎家来,人已经是了阎家人,三叔要打架了,可以举起刀和铁锹先把她这个刚嫁到阎家的侄儿媳妇砍死。要打官司了,她可以停下工作不上班,每天都陪着三叔三婶打官司。嫂子问着、说着,不急不慌地走到三叔面前去,说她是新嫁到阎家来的儿媳妇,第一次到三叔家来不该空手来,就把从县城为三叔、三婶买好的补养品,礼节、礼貌地放到坐在那儿的三叔面前去。又讲好了硬道理,又维护了家族亲戚之间的面子,给无理取闹的长辈台阶下,一下子把几十年的家族积怨处理了。
比如一天到晚唱戏唱个不停,“睡着她还在梦里唱戏”的大娘,因为喜欢唱戏,往往连在家做饭也忘记做了,家里人吃不上饭,只能全家去镇上下馆子。但她天生乐观的气场,让阎连科欣赏不已,被他认为是“我家族中最英雄、伟大女性”。
比如,半职业通灵做法的“女巫”三娘,是当地最后一位“神祇”,习惯用三根筷子作法的她说:“因为女人才是神,男人都是凡人啊。”三婶神秘主义的女权的表现是:“三婶凡是竖起筷子叫的死了的人,从来都是男人、不是女人”,像平地惊雷一样让阎连科惊讶。同样在文学上也给了他巨大的启发,三婶是“给我较早而深刻的文学启示的人。她让我相信文学中谎言成真是要有证据的”。
对于具有强烈个性的女性,阎连科显得更宽容更欣赏,比如他的四婶,长年与他母亲不和,两个人闹着别扭时间特别久,脾气特别倔,但就是这股劲,也被阎连科视为一种乡村女性的标高:其一,这位被妯娌们评判为“小心眼”“记仇”并“小气”的女性,嫁过来之后很快成为四叔的总管、主任和账房先生,实现了女性当家做主。其二,四叔退休之际,全世界的人都觉得应该让儿子去接班,可我四婶舌战群雄说,应该让女儿去接班。也就最终是女儿接班进城了。四婶对女儿的关爱,也是一种朴素的女性主义。其三,四婶在与阎连科母亲闹别扭的时候,死活不肯和解的理由是因为觉得阎连科家是“人上人”,需要有尊严地和解,需要“强者”先低头。这种尊严的自觉性,也许正是打动阎连科的重要原因吧!所以在他的运作下,“强者”先和解,两家又和好如初。
除了家族中的女性,在《她们》的第七章中,阎连科查阅了很多县志、史料、故土新闻,从文字记录或者口耳相传中,寻找线索,找到那些他觉得值得留下印记的女性,这些对象,并不都是传统意义上的“正面”女性形象,很多都是“非主流”的——有为了追求“夫妻生活和谐”而勇敢离婚私奔的;有因为男友一辈子都买不起手表,她设立目标攒够个手表作为定情信物嫁给他,却为了收集这块手表成为了性工作者;还有为了与同性恋人约会,受到丈夫阻拦而把丈夫当成情敌乃至激情杀人……这些女性,完全不是中原大地上勤劳勇敢美丽善良的女性代表,但她们每一种人生道路上,都有自我的探索和个性的实现,不管是否“正确”,但她们呈现出了真实的个性、困境乃至罪恶。
就像在一片草原之上,有各种各样的植物、花卉、果实,阎连科在书写这片草原时,看重的是每一种植物在阳光、沼泽、淤泥之中生长的姿态,他看重的是女性们本身“自我意识”的生长,以及不同境遇之下,人性善恶之下,不同的命运。要写出“作为人的女性”,首先要承认人的复杂多样性,而不是简单地抡着道德大棒的论断,如果是那样“园丁式的写作”,这本书就会索然无味。
阎连科
每一种平面化的赞美,都是对鲜活生命的一种背叛
正是因为这种“因果优先”,并且“谨慎道德论断”的写作。《她们》里女性们的个性与命运,才会让读者能够去到她们命运本身的场景中去感受、去思考。
如果停留于此的话,《她们》已然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,很多历史上经典的优秀文学作品,都具有这样的特质,阎连科的上一部非虚构作品《我与父辈》就是这样一个典型。
但《她们》显然走得更远,《她们》所覆盖的时间长度更长,与父辈相比,写了三代女性。《她们》不仅写了自己家族里的女性,更写了家族之外更多的女性,呈现出了时代在女性身上的变迁痕迹。
在“谨慎论断”之后,他更有一种“拒绝赞美”的反思姿态。这里说的“赞美”,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欣赏、认同,而是一种被规训之后模式化的“颂扬”,颂扬常常以赞美的面貌出现,但他不是出于真心的认同,而是出于一种权力的塑造——选择一个合适对象,捕捉一些细节,将其放大并提炼出塑造者所需要的特征或者理念,然后推而广之,成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模板,母亲文学显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题材。
在《她们》的第六章《母亲》,第七章《第三性——女性之他性》里,阎连科对这种模式提出了非常尖锐的反思,尤其是在《劳作与女性生命学》一节中。阎连科对劳作之于乡村女性的损害,他不是赞美,而是控诉:“在乡村的田野和院落,忙忙碌碌,碌碌慌慌着,不知不觉间,人就未老先衰了。”因为过度的劳作,他母亲身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脂肪瘤,医院,他母亲在手术台上昏睡六个多小时,摘下的瘤子大的如馒头,小的如葡萄。忙完她的手术后,军医非常不解地托着那一满盘十几个肿瘤对阎连科说:“你们农村的妇女太经得起病瘤折腾了!”
母亲只是众多无名无姓的“她们”中的一个,母亲提到了当年大集体去修水库的时候,每每说到妇女都被“解放“到坝上劳动时,总是一脸严肃地说:“那时候把妇女也不当妇女看,每月来经时,也不能请上半天假。月经来了还让挑沙、砸石头,经血就顺腿流在裤子和地上。”在当时的舆论中,就是这种残酷的劳作,被包装成“妇女也能顶上半边天”,被树立起名扬天下的“七姐妹”和“九兰组”这种典型,拍成电影,四处宣讲。
在我们的书写传统中,恰恰是这样的“铁姑娘”、“花木兰”的故事,占据了我们另一种主流叙事,面对这种赞美,阎连科斩钉截铁地对我说:“对女性过度赞美已经是对女性过度的伤害。我们对女性对母亲,伟大母亲,所有的伟大母亲就是让她勋章勋章,再受勋章,但从来没有思考过母亲作为女人有什么权利?”
“恰恰是在一片赞美中伤害无数的女性。”这就是《她们》的写作中,体现出来的一种难得的现代性。
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现代性,在阎连科的创作谱系中,使得《她们》超越了《我的父辈》。
与《我的父辈》相同的是,《她们》对时代的那种真实的痛感,时代的匮乏对个体的那种损害,在他的笔下,从来不会因为个体的隐忍、努力、坚韧而被偷换成对人性的赞歌。
《她们》之中的女性,相比《我与父辈》里的男性,个性显得更生动,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与特点。阎连科书写了普遍性的压抑与损害之下,充满着生命趣味与个性的一个个女性。这让《她们》读起来,更有丰富的“味道”,这种复杂的阅读体验,文本的文学性更强。
从《她们》中,我们也很容易看到,不同年代的女性,她们都有自由选择的需求,而且随着时代的进步,这种选择的自觉性,逐渐由弱到强。这种变化,能为我们在观照“女性主义”写作时,提供一个清晰的坐标体系。
在我们历史与现实之中,无数的女性一边被赞美,一边被遗忘。对抗遗忘的,靠的不是记忆力,而是真实。
什么是真实?把人还给权利,把女性还给她们自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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